Masu Qolus（嬰兒祭）－2018年Soqluman Tikis家族祭儀行動記述
一、
要談及我民族傳統的歲時祭儀，對於我這輩的族人而言，其實是有些難處，因為早在我出生以前我的部落就已經沒有再舉行任何的祭典了，而且至今中斷了有七十年之久，現在只剩下零星的家族宰豬活動，失去了祭典也失去了民族認同與歸屬建立的基礎。
然而我的家族－Soqluman Tikis是一個不甘被歷史遺忘的家族，兩年前我們就開始談論關於傳統家族意義的議題，我們意識到布農社會的本質就是一個以家族為核心的家族社會，它的一切關於傳統的運作與傳承都圍繞著家族這個核心，更直接地說一個布農人的存在必須是存在在家族關係與意義之上，沒有家族就沒有布農族。然而另一個讓人憂心的事實是，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傳統家族的觀念與關係被瓦解、破碎，因此現代的家族家人之間的關係是很明顯地疏離與陌生，這是個很嚴重的現象，甚至就是民族黃昏化的警訊，於是就在去年（2017）八月我們召開了家族會議，同時共同提出兩項具體的家族行動。
其一是我們要展開返家行動，我們於今年初綿綿細雨的過年期間，當高山都敷著白雪，我們也完成了播種祭之後，五名家族成員從現在的部落跋山涉水走回80年前日本政府強迫我們離開的老家－Pistibuan社（中央山脈東巒大山山麓上），而距離上一次我的家族返家已經是25年前的事了，我們在沒有路的情況之下尋找回家的路，同時為了回應80年前先祖帶著老家的火炭來到新的聚落的精神，我們也從現在的部落帶著火炭返回老家，一路上歷經波折、迷路、濕冷、大水乃至於生死一瞬間，最後在上天與祖先的祝福之下，終於成功地將火炭帶回老家，並燃起了熊熊狼煙告慰我們的祖先與土地。
這樣的行動目的在於，恢復老家的生命力，因為我們的老家Pistibuan社的意思就是「燃燒狼煙之處」，它在古時候布農族傳統領域非常重要的文化與戰略位址，當發生重要或緊張的情事時，人們就會在那裡燃燒狼煙周知周圍各個山頭的家族勢力；其次就是讓我們散落四處的家族成員看見我們這些人是玩真的，我們真的想要恢復家族原有的關係、情感以及凝聚力，而我們已經展開了行動。
二、
其二，返家的行動透過網路的傳播引發了不少的討論，也感動了不少人。這之後我們同時展開了四大家族傳統祭典的恢復，這包括了minnang madoq（播種祭）、manaq tenga（射耳祭）、masu qolus（嬰兒祭）、andaza（敬天祭）等，我們帶著一種傻瓜的精神，在所有人（包括我們自己）都認為不可能、歷史不可逆、過去的已成為過去的處境下，藉由一些零散的記憶、現代文獻的耙梳，以及勇敢的實踐，走回歷史黑夜的那一端找回民族失落的靈魂，叔叔Tama Lian給予了這段實踐最經典的評價：
“Ma mita lopaku mopati tu singkuzakuza`un a, maszang`i mopat minanul tu, ukain qo epi tu singkuzakuza`I, maszang`in ata minanaul, kimalu tu mopata ka duma sadu ita!（我們現在的這些行動啊，就好像一群瘋子一樣，因為這些已經都是不存在的東西了，我們好像是瘋了一樣，在別人看就是這樣的！）”
但所幸這傻瓜不孤單，因為是一整個家族的傻瓜行動，於是更讓人興奮。
我永遠忘不了的是我們返家第一天傍晚之時，我腦袋不斷的迴盪著我們路上談論關於嬰兒祭恢復的議題，因為所謂嬰兒祭所祝福的對象就是當年度出生的嬰孩，但我們已經中斷了那麼長的時間，現在該要從哪個年齡層開始呢？這是個問題。於是有人說幼稚園，也有人說從小學開始，也有人建議從國高中生開始，後來有人提到：
“Ka mu tupa na lau niang amin`a mita Tama Umas linusanan lusan vazaz ia na!（你們別說什麼，搞不好就連我們叔叔烏馬斯也沒有接受過嬰兒祭的祝福呢！）”
我忘了是誰說了這句話，但那句話帶給我非常大的震撼，與此同時從我內心深處湧出了極大的失落感，其實「嬰兒祭」是現代的翻譯與解釋，在我們的語言我們稱它為masu qolus，正確的意思是「掛上項鍊，獻上祝福」，只是因為祝福的對象通常是嬰孩所以才會有嬰兒祭的說法，但它的意義不只如此。在過往的年代到了小米成熟之時，各個家族就會開始預備masu qolus祭期的事宜，人們會釀酒、製作項鍊，為家族在那一年出生的嬰孩命名，同時那也是這個孩子正式被接納為家族成員的重要儀式，因為它傳承了（或擁有了）家族的名諱，更深的意義是那是一種一個嬰孩要成為一個擁有文化人格的人，或者是說正式成為布農這個民族的人最重要的儀式，古語稱之min bunun，意思是「成為一個人」，從這詞的意義上而言這個儀式正式的說法應可稱為「成人禮」，也就是「一個嬰孩成為一個人的祝福禮」。
但讓我不安的是，如果就連我們最年長的叔叔也沒有接受過masu qolus的祝福的話，那有誰可以祝福我們呢？因為我們就會是一群沒有被min bunun祝福的人，好像是一群還不成人的嬰孩，沒有正式被家族接納，流浪在現代洪流的嬰孩一樣，想到這裡我內心突然湧出極深的失落感，我意識到我們這整個世代是一群「被失落的世代」，最後我壓抑不了內心彭湃的思緒，終於在那昏暗的山林裡放聲大哭。然而也在此同時在我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個畫面，我看到有一群人排著隊像是集體接受一位長者的祝福，這給了我很大安慰與指引。
三、
今年的七月七號是家族預定的masu qolus祭典，我們提早了一個禮拜釀造小米酒，因為這酒是要沾在嬰孩的嘴唇的，象徵那樣的酒氣可以潔淨孩子的生命，同時也帶來強壯的生命力。
我們與孩子一起參與釀酒的過程，這也是我第一次釀酒的經驗，孩子們很開心也很認真地參與從洗米、蒸煮以及發酵到成為小米酒的過程，因為這酒是為我們自己準備的，一直到下週六正式的masu qolus祭期，小米酒也終於發酵完成，口感特別醉人靈魂，心裡也很有成就感。也才知道原來傳統釀酒也有它極深的學問，有它的倫理，比如釀酒期間不能讓孕婦或剛好是經期的女性靠近，否則會造成米酒發酸；釀酒期間家人要保持和諧的關係，一旦發生爭鬧，米酒也會發酸。
除了小米酒的預備，masu qolus禮儀最重要的一項禮品就是項鍊，因為qolus就是「項鍊」的意思，人們必須要製作項鍊作為masu qolus時為孩子祝福的禮物，但不是任意的製作項鍊而已，這項鍊只能用一種特別的植物－菖蒲草的草根來製作，菖蒲草生長於溼地或池邊，屬於半水生植物，往昔布農社會家戶都會種植這種植物，需要時就會挖出來取出它的草根，然後截成一段段的，經日曬之後這草根就會變得很硬，人們就會將它們串成一串成為項鍊，平時人們都會掛著這樣的項鍊，或者會在項鍊上再串上菖蒲草根。
為何是菖蒲草？因為人們相信菖蒲草獨特的氣味帶著某種特殊的力量，可以驅趕邪靈惡魔達到保護小孩身體與靈魂的目的。過去的人尤其是嬤嬤們，只要遇到小孩子就會趕緊從身上取出一塊菖蒲草根咀嚼於口中，咬碎之後再塗抹在孩子的頭上，口中會說：
“Isang su Tama Deqanin, toqomisav`ang a vazaz`un, nitu tusqongun`i qanitu!（天上的父啊禰在哪裡，懇求禰賜福這孩子，不致被鬼魔侵犯。）”
我們的叔叔Tama Umas就說他們小時候只要遇到這些嬤嬤們就會被塗上草根，有時傍晚回到了家，頭上的草渣已經是厚厚的一層了，但就那是來自長輩很真誠真實的祝福。
然而更奇妙的是布農人稱菖蒲草為ngan，ngan就是名字的意思，也就是說它的名字就是名字。可以想像的是，那是因為菖蒲草的使用與孩子整個出生乃至於被賜名以及min bunun的過程有極大的關係，因此很自然而然的給予ngan這個名字。
四、
於是到了那一天我們先是一起製作了ngan項鍊，同時也由長輩分享ngan背後的民族知識，以及再度的請各家介紹一下自己家庭成員，讓家人好好地彼此認識，讓家人更像家人。
後來我們也才知道叔叔Tama Umas小時候其實是有受過masu qolus的祝福，因此整個禮儀就由他展開祝福儀式，從他們那一輩開始被祝福，之後一代祝福一代，被祝福的人無論年地多大，都回歸像是嬰孩一樣，祝福者會對著天呼喊祈禱，告知上天我們即將就要展開祭儀：
“Isang su Tama Deqanin, idi a inam Soqluman Tikis tu uvavaz`un, na kauni sam haip lusan masu qolus, toqmisav`ang a inam tu singkuzakuza…….（天父啊禰在哪裡，我們Soq;uman Tikis的孩子們都在這裡，我們要舉行掛項鍊祭，懇求禰祝福我們的一切…….）”
之後男性長輩為被祝福者沾酒塗於嘴唇，女性長輩則為他們掛上ngan項鍊，以及咀嚼ngan草根塗抹在他們的頭上，並祝福他們身體健康不被鬼魔侵犯，然後對著眾人慎重介紹他們是誰的孩子，以及他們所擁有的名諱，最後再度祈求上天祝福他們平安喜樂，完成祝福儀式。
上一輩的長輩們被祝福完之後，就換我們這一輩的家族成員被祝福。若父母親尚在，就由父母親親自祝福，若沒有則由家族長輩來祝福；長輩為我們沾酒、抹草根、佩戴項鍊，並大聲地宣稱我們是誰的孩子以及什麼名字時，那種祝福伴隨著酒香與草根香讓人感動莫名，更多的是一種家人彼此之間互相認同與歸屬的連結，這就是家族。
而當輪到我與我妻子為我們的孩子祝福時，我內心充滿了感恩與喜樂，從來沒有想過我竟然還有機會用傳統的方式祝福為自己的孩子舉行masu qolus祝福禮，宣告我孩子的名字，以及正式接納他們成為我們自己家族的成員。
我又再度回想起那傍晚我看見的意象，而我們現在就正在做這件事情，結束後家人們互相分享這整個masu qolus的感動時，我看到的是一種家族集體的回歸、連結以及集體的心靈療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