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stibuan社返家護火隊紀實

Malas Bunun~說布農
65 min readJan 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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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全球華文文學獎 報導文學 首獎)

1、 尋找消失的民族

存在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就是我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民族、什麼又是布農人、以及我是誰?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們被賦予了「布農族」、「山地人」以及「原住民」等等這些族群識別符號,但那裡面的內容到底是什麼,在我而言卻一直都是模糊、空泛的。

於是我自己展開了一些自我追尋的行動,我試著找部落耆老聊聊,聽聽他們口中迷人的祖先世界,長大以後也會查找一些人類學的文獻,令人訝異的是,從日本人類學家的文字敘述中,可以看見到在他們的眼中,布農人是一支擁有絕佳高山能力、非常團結以及擁有高尚民族情操、自然真誠的民族,於是擁有了「中央山脈守護者」的美譽。一位奉獻了一生歲月從事台灣蕃人情事調查的人類學者-森丑之助,在他的著作《生蕃行腳》(遠流2000)這樣描述他所見識布農人:「各地風俗各異,成為群雄割據的狀態。各部族平時沒有互助的習慣……,但是,布農族就不一樣。他們個個很勇敢,而且部族之間能夠同心協力對抗外敵。」還說到:「一般蕃人不願意,也沒有勇氣走出自己的領域,單獨地走進別族的領域;只有布農族敢單獨超越自己的領域旅行,或單獨到別族的領域狩獵。」

P1.布農族的父親教導孩子如何成為一名獵人

他也說:「蕃人社會沒有法律,但能夠維持秩序,也就是說是一個無為而治的社會,究其原因是因為他們心中有『誠』。我出入蕃地,發現與他們相處的方法,也就只有一個誠字。我憐憫他們物質匱乏的生活,但不得不尊敬他們純潔的心靈。如果我們同樣以誠和他們交往,他們會以溫暖的友愛回報。」不只森丑氏,許多人類學者都給予布農人極高的評價,讓我深深為我的先祖感到驕傲。

類似的敘述其實也經常從耆老口中得知:
“Ma qabas madadengaz a, nanu tu pakadedaz, pindadangaz, mapintas`a ki isang, mai heza pakahau a, hasulun maqasam tu asa tu pakasihal!”(過去的老人家啊,本來就是彼此相愛、互相幫忙、團結合一,若有人爭吵,就會聯合起來勸導他們務必要相親相愛!)也說:
“Maq ata bunun`a, ni ata nanu qamqam kan`asang bunun, kaitu mai heza bunun silala a, hasulun mita kan`asang.”(我們布農人不輕易冒犯他人,但若有人冒犯我們,我們就會聯合起來反擊!)

只是這樣的布農人現在在哪裡?

2016年春天我前往花蓮卓溪鄉中正部落參與當地傳統打耳祭祭典,這部落是自日治時期以來一直都沒有中斷過傳統祭儀的舉行,中間甚至遭受政府的打壓,以為是要密謀反抗,曾因此中斷一段時間但又持續進行。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親身參與我族傳統的儀式祭典,我甚是感動,沒想到翻過中央山脈的花蓮布農人仍然堅持著傳統祭儀,讓我有種好像很接近祖先的感覺,也暗自期許希望有一天我們自己也可以恢復傳統的家族祭典。

當晚我與當地Tanapima氏族的一位兄長Qobiaz談及我心中的疑問,他給了我這樣的回應:

“Pa maq`o qabas a siniqomis`a, nanu tu tastu sidoq sidoq`i, muskun kuzkuza, muskun lusan, muskun amin maun, paqpun maszang su sintupa tu pakadedaz, pinta-tas`a isang, kemalu pun tu na mopata`i, tastu lumaq o amin`i!”(是因為以前的生活啊,本來就是以家族為核心,他們一起工作,一起舉行祭典,也一起吃飯,所以就像你所說的會彼此相愛、團結一心,這是理所當然,因為就是一家人。)又說:

“Qaitu malopaku`a pa minuni`in bulaku`a, is`ukaan`in a 家族, lasean`in mopa 政治 sunciu, bukusi mopaka sikining`a minvevi`in a siniqomis.”(但是現在因為進入了部落型態,家族觀念已經式微了,取而代之的就是如政治的村長或牧師之類的掌權,完全都變得不一樣了。)

Qobiaz兄自年幼就與爺爺奶奶深居在山林生活的人,他熟知許多關於傳統的典故,他同時也是中正部落非常重要的文化傳承的領袖,他這樣的說法幫助我跳脫了「部落」的框架,並且重新開啟了一個傳統「家族」的思想視野,讓我有機會自我反省與批判存在我腦袋中舊有的認知。因為我就是出生在現代部落社會的時期,我們很容易就會直接以「部落」的眼界理解所發生的各樣狀況,但這個「部落」終究就是日本統治殖民之下的產物,它不是自然形成的生活聚落與社群關係,更直白的說它其實還是一種遂行殖民統治的手段,因此若一直落在部落的框架裡,也等於一直沒有脫離殖民的綑綁。

P2.花蓮卓溪鄉中正部落的布農族打耳祭活動現場

進一步深入思考的是在現代部落社會之前,那一切所謂的傳統文化包括家族體系、小米文化、勞動生產、歲時祭儀、歌謠古調、禁忌禮俗、神話傳說等等,就是生發在布農族還在家族社會時代的時候,這一切也是倚靠著那一個個彷彿獨立但又緊密連結的微小家族社會,來維繫、運作與傳承整個布農社會的文化傳統。因此如果每一個民族都有一個屬於它獨特運作與傳承文化的「載具」,在布農社會我認為就是「家族」了,唯有「家族」才能夠真正運作與傳承傳統文化,也唯有在家族的意義裡,才能夠真正看見一個布農人的存在。

2、 恢復傳統家族凝聚力

我認為中文「家族」一詞恐怕無法完整詮釋布農複雜的氏族觀念與體系,但作為一個布農的成員,我認為「家族」一詞卻是比較貼近布農關於「家」的理解與意義,因為無論如何它就是從「家」與「家人」這些核心概念發展,然後產生各樣的延伸與連結,於是我們會說一家人是“tastu lumaq”(共一家人),但維繫一個家或維繫家人的關係是一個複雜的狀態與過程,對此我的祖先都從日常的生活實踐中得到了智慧,於是又產生了如“tastu baning”及“tastu qabu”的說法。

Tastu baning的意思是「共一爐灶」,它表達了這群人有共同的居所,在一個環境裡一起進行勞動生產與各樣的分工,有任何收穫就會帶回家裡,並且在家屋的爐灶裡一起煮吃、分享,是一種共食的關係實踐,同時也拉出了一個擁有與環境生態關聯的家園想像;而tastu qabu則是「共一爐灰」之意,這裡強化了家人彼此的關係就像是爐灶中的柴薪一樣,只有彼此緊密堆疊方能燃燒旺盛,並且一直燃燒殆盡到只剩爐灰,但燒到爐灰不代表結束,而是表達了一種完整以及長久持續的關係,因為爐灰裡仍然隱藏著火炭,只要再加添乾柴枯葉就可以繼續燃燒,更象徵了家族之火因為彼此緊密關聯而生生不息。

P3. 布農人從火的意象得出關於家園想像的智慧

但相反的,如果將柴薪彼此抽離、各自獨立,不再緊密關聯,火勢即刻熄滅,甚至難以復燃,家人的關係也是一樣,站這正是我憂心之處,因為日治時期日本政府實施遭集團移住,為了方便管理統治,遂將原本各自獨立的家族社會集中起來移住到一個陌生部落環境裡頭,於是布農族人只能以生硬的「部落」想像建立集體的生活,傳統上既存的家族觀念與關係卻也在不知不覺之間被迫瓦解、式微乃至於消逝,於是當你意識到這個問題時,才驚覺家人之間的關係甚至已經變得疏離與陌生,家族之火變得暗淡。

我算是幸運的,因為在我出生的時候,部落還保持著完整的母語環境,我可以很自然的就學會自己的語言,只是相對的在我出生以前我的部落早不再有任何的傳統祭典,只剩零星的家族宰豬活動。沒有傳統祭典,空有語言,族群的歸屬與認同是空洞的,作為一個布農人,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我該如何認識我自己。

也在最近這兩年我觀察自己的一位小堂弟Nieqo,我們互相是ala[1]的關係,他經常在臉書上分享他去參與別的部落或別的族群的文化祭典活動,從他的po文可以感覺得出他對於部落與傳統也有那麼一份渴望,於是我開始與他連結,進一步討論恢復家族凝聚力乃至於家族祭典的可能,於是我們悄悄地展開了家族的行動!

我們之所以敢這樣夢想,是因為他的父母親,也就是我的叔嬸Lian-Malas夫妻倆,經營部落風味餐需要大量的小米這個傳統主食農作,這幾年開始恢復了小米的播種,而小米正是傳統社會運作最為核心的物質實踐,一切的歲時祭儀、勞動生產,乃至於世界觀的想像都圍繞著小米的生態而發生,在射日傳說中小米就是月亮贈與布農人的禮物,我們就懷著「小米在,家族就在」的信念,終於在去年(2017年)8月25日召集了家族的成員,召開了我們Soqluman Tikis家族第一次的家族會議。

P4. 2017年8月25日第一次的家族會議

令人欣慰的來了不少家族成員以及一些長輩,我們做了些說明,讓大家了解我們的想法並得到大家的認同,“Nanu qo ata tu tastu lumaq tu bunun i!”(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叔叔Tama Umas[2]這樣說,“altupa ata pana isak isak, nanu ata tu me-tastu qabu!”(無論我們往哪裡去,我們都是共一爐灰的人。)

Tama Umas是我們家族目前最年長的男性長輩,1944年出生,現年74歲,按傳統觀念而言,他可以說是我們這家族現在的族長,Tama Umas也分享了家族過去的一些典故讓我們知道我們這個家族Soqluman Tikis是從Soqluman這個大氏族分支出來的,在望鄉部落我們另稱大氏族為Soqluman Daing;tikis是小的意思,daing是「大的」意思,一直以為這或許是當時祖先是兄弟,走出的是弟弟,所以會以tikis(小的),但在叔叔的說明之下才知道原來是祖先彼此之間有一些嫌隙,我們先祖就帶著自己的家人出走,於是就被原來的氏族稱為“Soqluman Tikis”,也就是「小的索克魯曼」之意,這其實帶有一種貶意,但叔叔說這些過往就不必太在意了,“Muaz ata maqansiap a maqtu`in!”(我們只要知道就好了)。

P5.叔叔Tama Umas自己徒手繪製的家族族譜

後來叔叔拿出了他自己繪製的家族族譜,這是他至少花了十幾二十年的時間完成的資料,而且僅僅只用原子筆把這些資料繪製在普通的月曆紙上,那月曆紙看來都已泛黃剝裂,資料顯示叔叔所記載的是從我們這輩開始追溯了六代的族譜資料,這對於一個沒有文字符號的民族而言,可以說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若再延續下去,目前應該可以累積到十代的族譜資料了。

攤在眼前的族譜,讓我們看見了家族彷彿就像是一棵樹一樣,有棵主幹,之後再長出一些枝幹,每個枝幹又長出一些枝條,而我們這後代就像是那棵樹的枝枒與樹葉一樣,密密麻麻的長在樹梢上,更讓人感受到這樣的世代傳承維繫著一條很清楚的血流支脈,也更能夠體認祖先所說的tastu lumaq(共一家人)、tastu baning(共一爐灶)、tastu qabu(共一爐灰)的意涵了。

正因為這個族譜,我們有一些輩分還因此大風吹,如叔叔Tama Lian我一直都以為我應該要稱他為堂兄,我們家的兄弟都這樣稱謂,然而眼前的族譜排序清楚呈現的是,我們應該要叫他叔叔,其實人家都知道,但他卻從來沒有糾正過我們,這下鐵證如山,我便立即改口:Tama Lian!他也幽默的說:「na 升級in sam, mun a 降級, haha」,意思是:我們要升級了,而你們是降級了!心想還真感謝他長輩長期的包容呢!

再說到叔叔Tama Umas我們家族的族長,他是一位非常特別的人,自年少就離開部落到外頭發展,後來因為沒有被分配到土地,於是就無法回鄉居住,最後就定居南投市,但他很樂觀也未曾聽他發出任何怨言,說他是返回了Lamongan[3]老家定居了,那裡才是真正的老家,祖先都在那裡。叔叔同時還是一名負責包括南投市、名間鄉以及竹山鎮等地方小學的族語老師,而且都是騎著摩拖車去教學,山上有任何需要,他同樣也是騎摩托車來回,無怨無悔,成為我們的榜樣與實質的精神領袖。

諸多的討論與分享之後,我們共同做了幾項決議,其一是返家行動,也就是預計明年年初走一趟位居中央山脈東巒大山上的老家~Pistibuan社;其二是恢復四大傳統家族祭儀,這包括Mingnang Madoq(小米播種祭)、Manaq Tenga(打耳祭)、Masu Qolus(嬰兒祭)、Andaza(敬天祭),期待讓散落四處的家人可以因著祭典的恢復有再相聚的機會,恢復家族的凝聚力!

3、 中斷了七十年之久的祭儀

2018年的冬天異常寒冷,連續幾波的寒流來襲,部落周遭的高山都敷上了層層白雪,滿長一段時日台灣都壟罩在陰雨綿綿、冰冷的氣候底下,我們也在這樣的光景中展開了傳統家族的行動。我們預定02/05是mingnang madoq小米播種祭的活動,前一天叔叔Tama Umas就已經從南投市騎著摩托車花一個小時半的車程回到部落,晚上我接待他來我家住,是晚我們一群家族成員就在屋前烤火取暖,並且確認明天祭典的行程與分工,之後就剩下我們叔姪倆坐在火邊。經常在這樣的夜裡我都會聽到叔叔這樣的感嘆:

“Mintun sak miliskin tu, isak`en nak`a mopa masi-situqas dau lopaku? Soqes sak amin matinliskin tu luska muskunang qabas vazaz`ang miqomis, tini`in tuza zaku lopaku.”(偶爾我會想到,我的那些兄長都哪裡去了?我也會回頭想想過去,小時候我們還在一起生活一起玩耍,現在卻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P6.家族成員圍著營火討論著明日祭典的進行

叔叔與我的父親是堂兄弟,他們的父親則是親兄弟,再上去就是同一位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Neqou,我的名字就是傳承自曾祖父,我們都是Neqou,彼此是ala的關係。我的父親是獨子,名字叫Tiang,五歲時爺爺就在一次的狩獵中遭逢山崩土石流不幸辭世,沒多久奶奶傷心欲絕也跟著離開,留下我父親一個人成為了孤兒。所幸還有家族,因此他很自然的就跟著其他的堂兄弟一起生活、長大,在叔叔Tama Umas的眼中,父親是他們這一輩的老四,是他的哥哥,但父親的眼中總透露著一種孤獨感,因為他實際就是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父母的愛與陪伴離他好遠好遠。叔叔分享了很多他們小時候的往事,還說到有一次我父親差點就要被一位嬸嬸帶去花蓮,因為嬸嬸也沒有孩子,看我父親年紀小沒有父母親,想把他帶在身邊照顧,那天清晨正要離開時,他們堂兄弟中最年長的那位,也同樣是沒有父母的大堂哥Neqou,與我同是ala的關係,醒來便攔阻了這件事情,說:

“Ina ka Tinag`un masinoba, nanu epun tu taki iti, ni asu maqtu siza istun mudan, na anakun zaku qepu epun. ”(Tiang是我的弟弟,他本來就是這裡的人,妳不可以隨意就把他帶走,我會自己照顧他的。)

堂兄如此堅定的說,那位嬸嬸就真的沒有把父親帶走了,往後也由這位堂兄大小孩帶著小小孩的方式把父親拉拔長大,當然那個過程是非常的辛苦。聽到這樣的故事還真讓我震撼,感覺在過去的年代任何大小的抉擇似乎都足以影響未來的整個發展,當時父親若還真的被帶去了花蓮,後面的歷史發展必然完全不一樣,我也應該不存在了!

隔天清晨天未亮,我們早早就已經起床,只見屋外的營火還持續燃燒著,原來叔叔半夜又起來添加了些柴木,用過早餐之後,我跟叔叔Tama Umas一起來到叔叔Tama Lian的小米田,沒想到已經有許多家族成員都在那裏了,而且都穿上了傳統服,天氣是那樣的寒冷,但有這樣一群家人在一起就倍覺溫暖,同時好像也有一種偷偷摸摸地在進行著什麼勾當似的莫名興奮感,因為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加上現在又是休耕期,部落的人都在家裡休息度過寒冬,我們這一群人卻像是傻瓜瘋子般的,在這後山農田裡忙著恢復中斷了七十年之久的傳統祭儀。

叔叔Tama Lian為此給了一個很經典的註解,他說:
“Nanu`in ko epi ti uka`in tu sinkuzakuza`i, maszang`in ata pat al minanuanl`in, dikla`in na bungu.”(這本來就是一個已經沒有的東西,我們好像已經發瘋了,頭腦已經壞掉了!)

P7.恢復中斷七十年之久的小米播種祭

是啊,中斷了七十年的傳統祭典,誰會相信會有恢復的一天。為了舉行這些祭典,堂弟Nieqo認真的查找了一些文獻以及進行口訪做為參考資料,而叔叔Tama Umas更是我們的靈魂人物,他說:

“Ma sak tu vazaz`ang a, dasun dasun sak paun tu nas Tama Umas a, sia ta qabas`a sikining`i lusan, opa ala dau ka, isnanavan sak sia, paqpun kama maqansiap`ang sak tu tikis.”(我還小的時候,已故的長輩烏馬斯常常把我帶在身邊,他以前就是祭典的主祭者,因為我們是ala的關係,他就特別想要教我,所以我大概還知道一些。)

Tama Umas理所當然的就擔任我們這個世代家族祭司的角色,他一邊帶領也一邊教導我們。播種祭的播種其實擁有許多象徵意義,通常是在十一月前後舉行,現在則是在櫻花開花的時候開始,以祈求來年穀物豐收、家人平安,因此它不一定要實際來到田裡,或在家邊的一小塊空地上也可以舉行,播種的同時,會在田邊插上一株芒草,象徵小米成長後長出真芒草一樣粗壯的莖葉,然後芒草葉稍會插著daqo(無患子),象徵將來小米的果實也可以無患果子一樣那麼大顆、飽滿。說也奇妙,我們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這些祭典的經驗,更不知道如何進行,但在叔叔Tama Umas的帶領之下,我們竟然也可以很自然的產生了一些分工與默契,工作時有幽默與笑話,不僅讓整個祭儀都很順暢,歡樂聲也不斷。

“Opa mumadin ata ni`in kuzakuza mapati`a, madi`in a kunga`an. Mai moqnin a, tantanamun mita mapisihal, muslu 很熱鬧!”(因為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作這類的事,所以忘了很多。下一次的話,我們在試著把它弄好,讓它很熱鬧!)叔叔這樣說。

“Muaz`ang sizan 動作!”(就先把動作記下來!)我這樣回答,意思是就是要累積一些經驗與記憶。

但可以跨出這樣的一步,對我們而言已經非常不容易了,這讓我想起我的好友排灣族作家撒可努的一句話:「現在就是傳統的開始!」我們正在透過一種家族集體的行動力,展開開始與延續,現在就是傳統的開始!

結束之前我們共同整理了那塊農地,將雜草雜木裝堆焚燒,燒得只剩灰燼時,堂弟Nieqo從火堆中撿拾了一些炭火,放進了一口由鋁製水壺做成的火爐裡,說:「我們明天就是要把這個火帶回去我們的me-asang[4],因為以前我們的老人家就是帶著火來到這裡的,所以明天我們回me-asang的時候,也要從這裡把火帶回去,在那裡燃燒狼煙,因為我們的老家就是Pistibuan[5],燃燒狼煙的地方的意思。」年紀輕輕的堂弟Nieqo如此慷慨激昂,帶給我們很大的激勵,我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我們還有護火這項看似不可能的任務,我們不只是返鄉尋根,而是要真正的回家。

4、 Pistibuan返家護火隊成行

2018/02/06清晨4點天未亮,鬧鐘一響,我就匆匆地背起了裝備來到堂兄Buaq家裡集合,到了那裡看到堂弟Nieqo正伏在地上對著那口爐呼氣,持續維持火候,此行護火的重任就落在他身上了,這是他自己想要擔負的責任,而且他自小就是天主教會負責搖香爐的男孩,加上當年護著爐火來到部落的也是Nieqo,是我們共同的ala,便很自然地擔負起了這項任務!

我們此行返家行動家族成員除了我自己,還有Tama Lian與Nieqo父子兩,另外就是在登山界赫赫有名的堂兄Buaq(阿清)以及他的弟弟Taqai兄弟兩,Tama Lian還帶了一隻沒有野外經驗的狗,名叫沙士,說是要訓練訓練。我們之所以可以成行我認為主要有幾個條件,其一我們有三個人,Tama Lian與Buaq、Taqai等三人在25年前就參與過家族返家的行動,對於老家的路線與方向感都還有一些記憶與經驗;其次堂兄Buaq十幾年前就經常進出郡大溪一帶,那裡就是他的獵場,加上他本身就是一位登山高手,集獵人、野外、救難等能耐於一身,他所經營的登山公司是一個擁有四十幾名高山協作規模的團隊。當然除了這些條件之外,我們那一顆想要回家的心,才是真正促使此次返家最重要的因素。

P8.Pistibuan社返家護火隊家族成員

另外堂兄也邀請了他公司的兩位資深協作Atul以及小鄒參與。小鄒是位客家人,平時話不多,只默默地跟著走,但隨時都會遞上熱茶給大家暖身,而且他非常嚮往布農人的山林生活;Atul則是來自雙龍部落卡社群的布農人,是Buaq的表弟,我們此行就是要從雙龍部落的後山林道入山,那一帶正是他們的後花園,他也帶了正就讀國中三年級的兒子Usung一同前往,說是要訓練孩子成為一名獵人,但Usung本身就是一名小獵人了,在山林裡身手非常敏捷,已有相當的狩獵經驗。

此時我忽然想起距離上一次家族的返家行程已經是25年前的事了,當時我還只是個專科一二年級的學生,還記得當時好像傳說政府要歸還原住民土地的消息,於是包括我們家族的成員都組隊返家,進行拍照、整地、植樹等工作,照片拍的不對又再回去一次,前後至少返家三次。當時返家團隊的領隊就是堂兄Buaq的爺爺Qodas Buaq[6],他們彼此是ala的關係,叔公Buaq當時已經是年近80歲的老人家,但老人家歸心似箭,執意就是要帶著家族老少返家,並一一的交待他們各別的家屋、耕地與獵場所在,到現在我家裡都還留著他們當年的那些照片,雖然已經泛黃退色,印象比較深刻的是有一些照片是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家屋前面拍照,然後立著一面石板,石板上寫了一些日文字,想必是叔公寫上這是誰的家屋的意思。但交件後等候消息一等就是25年,不過其實大家一開始就知道國家不可能返還土地,但總是回了老家!

25年這樣一個四分之一世紀的歲月,足以遺忘一個民族的記憶與歷史,當年那一群返家的長輩們,很多都已經離開了我們,老家以及所謂的傳統也如天邊的山一樣遙遠,然而也正是25年前那樣的行動,傳承了一些力量,傳遞了一些訊息,鼓舞了我們現在展開返家的行動。

裝備上車後,我們再次祈禱,祈求這五天返家行程一切平安順利。約一個半小時多的車程我們抵達了濁水溪流域的雙龍部落與Atul父子兩會合,當地部落族人好像都知道我們要返家的計畫,路上遇到我們都會給我們比大拇指加油打氣。我們把自己的車停在部落裡,改由Atul的家人用他們的小貨車,繼續載著我們延著部落後山的產業道路,深入雙龍林道,而這裡就是屬於所謂林務局的林班地了。這裡原本有個閘門管理人員進出,今天卻是敞開的,我們就很順利的進入,這也是我第一次深入到這個地方來,約九點半之時我們終於到達了登山口,海拔1650M,四周都是高大的杉木林,林產資源非常豐富。

我們此行所有的裝備、糧食都由堂兄Buaq準備,我們也正式的向林務局以文化祭祖的名義提出入山申請,也登記此行預定要狩獵的動物種類與數量,因此我們隨身攜帶了幾支獵槍,同時也帶了三張帆布,帆布是我們的帳篷,在山林裡為我們遮風避雨,而獵槍是獵人的第二生命,進入山林不能沒有獵槍。

隨後堂兄Buaq開始分配每人須負擔的裝備與糧食,我則主要被分配到的是被大家戲稱為聖水的「白乾」,也就是蒸餾米酒一大桶,在這種天候裡這白乾的確起了非常關鍵的果效,帶來溫暖與歡樂,我同時也負責此行的影像與紀錄。

堂弟Nieqo一路上都非常盡責的看顧手中的爐火,他隨身攜帶的噴燈、火種以及木炭,隨時保持爐火的溫度與火候,我時常回頭看看爐火是否持續有柴煙上騰,手持著爐火走在這荒野又陰雨綿綿的山路上,其實非常的不容易,相對也比較危險,走上走下更為耗力,同時也背負著一股莫名的壓力與責任,因為假若爐火在中途熄滅,我們也可以宣告此行是失敗的了!

“Mai maqtu a , na lao ata haip maqtu suna han Litu ta, muaz na kama navan`in i, sia noba Atul tun unisin tungangaus, na zaku mankinuaz. Anak amin mananolu qai”(如果可以,我們今天或許可以直接抵達枇杷社,只是必然就會摸黑了,接下來由表弟文智在前頭領路,我則在後頭壓隊。大家要各自小心喔!)堂兄Buaq這樣下達指令。

P9. 堅定擔負護火重任的堂弟Nieqo

我們還在整理行李時,叔叔Tama Lian原來早已上路了, Nieqo說:「他說他會在前面等我們!」也有人附和說:“Na heza opa sia asa`un!”(他可能有他想要的吧!)意思是他想要邊走邊尋找獵物的蹤跡,這就是獵人本性,但我其實還滿佩服像叔叔這樣的獵人,他們是屬於荒野的人,或者是說他們擁有荒野的靈魂,彷彿一進入荒野,靈魂就會得到自由一般,我自己雖然也是一名高山嚮導,但我走的路線都是大眾化登山步道,獵人的路則是屬於沒有路的路,況且這已經25年沒有人在走的領域,沒有這群擁有特殊山林能力的夥伴此行根本不可能!

5、 被失落的世代

不知道是不是剛剛為了暖胃,跟著大家吞了幾口保力達,一開始又是直線上升的陡坡路線,走到一半時就開始「心臟快樂」,呼吸急促、反胃、冒冷汗,作為一個嚮導我知道處理這種狀況唯一的方式就是把在肚子裡頭的作祟物給吐出來,於是我找了個好地點進行釋放,果然也好多了,身體逐漸恢復暖意,慢慢的就跟上了大家的腳程,大概一個多小時之後,我們也才再次與叔叔Tama Lian會合,顯然他也等我們很久了。

“Kuaq dau, Heza tan`aun?”(怎麼樣,有感覺到什麼嗎?)

“Uka o!”(沒有呢!)

而這一趟不知是天氣過冷,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本來期待應該有很多動物叫聲,讓獵人們逮個幾隻晚上加料,結果反而是異常寂靜,幾乎沒什麼動物的動靜。隨著時間越晚,堂兄Buaq判斷今晚要抵達Litu[7]社會很吃力,甚至必須要摸黑,也增加了危險性,於是就下達今晚先以停機坪為目標,我們要在那邊紮營過夜。所謂的「停機坪」是在海拔2270M高的一處平台,這段路到停機坪距離其實不算短,而且有一大段路是沿著崩塌山壁上的小徑走過,時而陡升陡降,腳下山谷極深,已經兩個月沒有上山的我,第一天感覺還真吃力,肌肉發酸。但你仍然可以感覺到這裡其實是時常有人進出的,因為路邊都會看到有人留下的營火堆,可能是獵人或者山老鼠留下的,這裡同時也是小百岳治茆山(2902M)的登山路線,還是會有登山團隊進出。

然而我永遠忘不了的是,就在接近停機坪的路上,突然有一個畫面閃入我腦海,霎那間不禁讓我哽咽……

P10.回家的路如此險峻

在前面的路上我們討論著接下來的“masu qolus”(嬰兒祭)該從哪個年齡層開始,這是個問題,因為傳統嬰兒祭就是以當年度出生的嬰兒為祝福的對象,這群嬰孩也會在那時正式被賜名,正式被接受成為家族的成員,但已經中斷七十年的嬰兒祭該從那個年齡層開始呢?於是有人說就幼稚園以下、國小以下或國中以下等等,忽然又有人說:

“Na kuaq pati`i, ni`ang ata amin linusan`an ia na!”(這該怎麼辦,連我們自己也都沒有被祝福過呢!)是啊,就連我們這群青壯年的家族成員也都沒有接受過嬰兒祭的祝福呢,甚至“Na lau ni`an gamin a Tama Umas Linusan`an ia na!”(連叔叔Tama Umas也都可能還沒有被祝福過呢!)

我忘了這是誰說的,然而這些話語卻像是一顆石頭扔入了我平靜的心靈湖面,激起了一波波的浪濤,也像是一道閃電擊中我內心平靜的山林世界,引發我不小的震盪。下一刻我內心突然湧出了一股很深很深的失落感,因為如果我們這一群人都沒有接受過嬰兒祭的祝福,按照傳統的思想而言,我們都還只是個嬰孩而已啊,我們都還沒有被正式接納成為家族的成員,我們就像是一群流浪在歷史洪流裡的嬰孩,與家族、祖先相互隔絕,或被棄絕,忽然我意識到我們這一整個世代是一群「被失落的世代」,這樣的意念突然揪住我的胸口,讓我難以呼吸,滿滿的淚水盪漾在眼眶中,我才知道那一個自幼糾纏在心底,卻又說不出的那一股失落、空虛與迷失原來根源於此。

也在那剎那在我腦海突然閃過一個畫面是,我看到我們家族老老少少排隊著接受祝福儀式的畫面,祝福者就是我們的叔叔Tama Umas,下一刻我已壓抑不住內心澎湃的思緒而嚎啕大哭、淚流滿面。

“Masial opa?”(還好嗎?)走在我後頭的堂兄Buaq問到。

“Masial, muaz muska madia kesalpu`an…… ”(還好,只是突然產生了很多難過的事情……)

我們約在傍晚六點前抵達停機坪,這時天已黑,並在一座舊工寮附近找到可以遮風的地方卸下裝備紮營,大伙立即在附近撿拾柴木,並且用噴燈燃起營火,堂弟Neiqo也將爐火裡頭的火炭都扔入營火中,象徵這營火是從部落帶來的火所燃燒的。據稱以前的人就是這樣,在遷移的路上就是用攜帶而來的爐火來燃燒營火,以便可以就地生火煮食,次日離開時再從營火中撿拾火炭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此時這群高山協作立起啟動了他們的高山本領,可謂分工得宜,默契十足,而且連爐灶都沒有搭,就直接在柴火上煮飯、作湯、炒菜打造今晚的盛宴。我觀察到堂弟Taqai已經不像過去那一個調皮又容易失控的弟弟,此行的他不太多話,很盡責的完成任何堂兄指派給他的任務,背負最沈重的裝備,適時的協助隊員各樣的需要,當然也會跟大家說說笑笑,但你就是可以感受到這堂弟變得更為成熟內斂,一到營地他就開始忙著張羅各樣的需要,連休息都沒有,大伙用過餐之後,又接著清潔炊具。

我也觀察到叔叔Tama Lian真是一個善於處理火的獵人,那種本領不是只是把火生起來,也包括如何讓火燒得旺盛持久,我們只是在附近撿拾落在地上大小適中的柴木,但他卻不知是從哪裡找到了一根根巨大的木頭扛在肩膀上搬運過來,他的名言是:

“Maqtu sakin soqzang masabaq han ludun, qai tu maq ata mai iahn ludun`a, altupa maquaq`a asa tu heza sapuz.”(我是可以肚子餓就睡在山裡面的人,但是我們在山裡,無論如何一定都要有火!)

P11.撿拾柴木升起營火打造荒野晚宴

他這樣的本領也傳承到他兒子Nieqo的身上,只見父親如何搬運木材,孩子也跟著搬運木材,父親如何整夜顧火,孩子也跟著父親守護營火。他說:

“Asa tu sia mopa maqoqolpeq`un a, maqtu subun tu, muaz`ang tingqoza tu ukain a sapuz pasqaz havun.”(一定要找這種粗壯的木頭,才可以燒的很久,否則只會驚覺火已經燒光了,人受寒了!)

夜空綻放了幾顆明亮的星光,按正常的判斷我們都直覺這會兒天氣應該就要轉晴了,於是我們認為應該不會再下雨了,至少今晚到天明應該會是好天氣,於是就很浪漫的只在地上鋪上帆布,然後鑽進睡袋裡,就這樣以天宇為簷以大地為蓆的入眠,營火在那一邊閃閃發光地為我們帶來些許溫暖與亮光,夜裡仍然有一些夥伴依著獵人的本性到附近的森林尋獵,但仍然沒有任何的收獲。然而不知是睡袋不夠暖,還是真的太冷了,只覺的怎麼越睡越冷,我的膝蓋冷得好像要冰凍了一樣,睡在我旁邊的堂兄Buaq索性就把帆布捲起來保暖,Tama Lian父子兩也移動到營火兩側邊睡邊烤火取暖,最後我感覺我的身體已經無法承受這樣的寒冷,正想起身去烤火時,天空突然好像降雨一樣,但滴滴答答的聲音又不像是下雨,才驚覺原來是降雪了。

6、 在沒有路的情況之下尋找回家的路

2018/02/07清晨天微亮的時候,停機坪附近的山嶺已是白茫茫一片的雪景,25年前曾來過的夥伴們都說25年前也是這樣,或許這冥冥中有一些巧合!堂弟Taqai一早醒來就開始為大家煮了一道熱湯麵,堂兄Buaq帶來的特製鬼椒辣醬,適時的發揮極大功效,讓腸胃發熱,當然如廁時也一樣感覺火辣。整理好營地之後,堂兄照著他的規劃,將一些裝備與糧食藏在這附近的樹叢裡,預計回程再經過這裡時就可以使用,我們的裝備也輕省了許多。

堂弟Nieqo從營火中撿拾了一些火炭放進爐裡,大家再次低頭祈禱就上路了,今天我們的目標就是位於800M海拔高的郡大溪支流的山谷營地,那裡過去的也是一個大聚落稱為Litu社,屬於現今南投縣信義鄉新鄉部落族人的傳統聚落,大部分的登山客、狩獵者以及所謂山老鼠的活動領域大致就只到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從這裡再進入到我們Pistibuan老家的路線,據堂兄Buaq的說法是兩年難得會有一兩趟的人次,換句話說必然更為蠻荒自然,所以從這裡開始走完了林道的部份,就開始要在沒有路的情況之下尋找回家的路了。

此時也正是我們這群獵人、高山協作的能耐,以及25年前的記憶發揮的時候了,而這也是令我大開眼界的時刻,坦白說我在這樣的環境裡一點方向感都沒有,我甚至是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而這些夥伴則是一步一步地找回對土地的記憶與感知,絲毫不曾有過任何的猶豫以及膽怯。此行堂兄Buaq是領隊,但領路的是表弟Atul,後來我得知Atul根本也沒有涉入過這麼裡面的領域,就跟我一樣,然而他為何可以領路,並且穩穩的踩著每一次的步伐,讓我們可以信任與跟隨,然後堂兄為何又願意這樣作?他們彼此如何溝通?這已經超乎了我理解的範圍,當然時而還是會走迷了路,甚至走到那種會令膝蓋發抖的峭壁絕境,但總是可以找到前進的路,在這群獵人的字典裡似乎不存在「迷路」這兩字!

這期間沒多久的好天氣,經常都是陰雨綿綿、霧氣重重,因此大部分的時候我們無法擁有清晰的視野瀏覽這一路的風景,但偶而還是會有雲層漸少的時候,你就會撇見中央山脈那種高山深谷的險峻風貌,更佩服過去的祖先竟能在此建立家園,也難怪當年日本會在賽德克族爆發霧社事件之後,就積極地要把「中央山脈的守護者」布農人給集團移住,遷移到中央山脈的四圍,切斷他們的彼此的連結,我相信是擔憂布農人更大的反動。堂兄Buaq介紹了沿途的一些地名,其中他說到了兩個很獨特的山名,一個是Tongku Tipin(炒鍋山),據稱是因為在它的山頂上放置了一個大炒鍋因而命名,另一個則是Tongku Amunu(酒甕山),則是因為那山的山型看起來像是一個酒甕因而命名,也有說是因為行經此山的路邊有一個日式大酒甕而命名。

為了可以辨識回家的路,堂弟Taqai隨身攜帶噴漆,沿途做上一些記號;但路上也會看到一些橫倒但沒有枯死的樹枝,堂兄便說這才是真正屬於布農人作記號的智慧,也就是用番刀削切枝幹,但不完全砍斷,仍然保留一些樹皮與樹幹的本體可以輸送水分,維繫樹枝的生長,凡看到這樣橫倒又沒有枯萎的樹枝,你就知道你正走在正確的路上,這遠比噴漆持久,尤其在這種溼冷的氣候裡噴漆本身無法黏著,一段時日的日曬雨淋大概就會失去了果效;另外也會有人會用削樹皮的方式作為辨識,堂兄說那是比較短期的辨識,因為一旦那個傷口癒合,你就無法辨識那是自然的或是人為的,甚至連記號都消失了。

P12. 我們在Tongku Tipin炒鍋山稜線上

在不斷陡降的山路上,我們走上一段非常狹窄山脊稜線,原來這裡就是我們剛剛討論的Tongku Tipin(炒鍋山),只是不知那個炒鍋是否還在,若從遠處來看我相信這座山應該像是因為板塊運動的擠壓而插出來的巨石一樣,兩旁則是深不見底的深谷,其上多是以櫟樹為主的植被,晚上這必然是飛鼠等夜行性動物的歡樂夜市了。

Tongku Tipin也是山豬的總寨,因為滿地都是山豬的排遺,在一些積水處甚至都可以看見山豬來來回回熱鬧的足跡,你也可以清楚地辨識出了幾個屬於山豬自己建築的豬窩,所謂的豬窩也只是因為冬季而枯乾的虎丈草叢以及蕨類草叢所捲曲而成的草堆,從人類的眼光來看,那根本難以遮風與避雨,但剛出生的小山豬就需要這樣的豬窩來被母親呵護長大,只是我納悶的是怎麼一直都還沒有遇到山豬呢?山豬都到哪裡散步去了?期待獵人可以逮到一隻山豬,這樣我們晚上就有得加料了!

但更奇妙的是,就在此時我們的手機也開始咚咚咚的響了起來,原來這裡竟然還會有wifi訊號,可能是因為這Tongku Navi位於群山之間,沒有太多的地形阻礙,足以讓微弱的訊號射進來,於是大夥們如久旱逢甘霖般地紛紛聯絡上了文明。

“Tanbaq`en a vanglaz`a!”(溪流就在底下了)

有人這樣喊,因為今晚我們要紮營的地點就是在雲層底下傳上來的那個溪流聲的溪床上,只是那個聲音在我判斷似乎還很遙遠,我有預感這應該不會那麼輕易的就可以抵達,仍然需要一步一步的走。

到了這裡我推測應該已經到了1500M海拔上下的地方,後來我們走進了一段二葉松純林的森林,緩緩吹過的微風造成了美妙的松濤聲,這就是布農人pasibutbut(八部合音)的自然元素之一,讓我們感覺有一種被歡迎的感受,底下所踩踏的都是厚厚的一層松針葉,這樣的路況若是在平緩的路上,感覺會像是走在地毯上一樣的舒適,但在現在這種陡斜的路上,若沒有踩穩,就會非常容易讓人失腳滑落山谷。

此時體貼的小鄒就不斷叮嚀大家要小心,然而有一次當他這樣叮嚀的時候,突然好像有個巨石被踢一直往山下滾,聲音很大,嚇得我們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下一秒才驚覺那是小鄒不小心滑了腳往山下滾落,所幸也在幾秒之後小鄒馬上抓住兩旁的草木讓自己嘎然停住,隨後跟在後方的Tama Lian立即下去救援把他帶了上來,還好沒有什麼大礙,沒有受傷,不過小鄒此時已經臉色蒼白、雙眼空洞,想必剛剛掉下去的時候靈魂暫時還沒有回來。

7、 有了火,家就成形

在抵達營地之前,我們陸陸續續經過了一些零散的石版屋,這裡是屬於南投信義鄉豐丘部落Taki Hunang氏族的傳統領域-Dungqevan社,我凝視著那些房子,揣想它百年前曾有過的榮華,試想那裡頭曾經居住著一家的人,金黃色的小米田就圍繞在房子的周遭,小朋友們在田園間嬉戲,然而真實是我什麼都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只有荒廢的屋子在那裏記憶著某種被遺忘的歷史片段,讓人不禁鼻酸,心裡更多的疑問是:這家屋的主人會是現在的那些人家呢?他們還記得老家嗎?此時又開始下起了雨,我們趕緊穿上雨衣,漸漸地溪流湍急的水浪聲變得更清楚,表示我們已經就要抵達溪谷了,到達營地之前是一處緩坡平台,這附近石版屋也更多了,可見是因為接近水源,人口也比較集中,在溪谷對面的另一處寬敞的台地,就是所謂的Litu大社了。

P13.沿途有許多被遺忘的石板家屋遺址

我們就在溪床上找了一處平緩台地作為今晚過夜的營地,大夥們就開始分工迅速地搭起了帆布,撿拾柴木生火,煮飯燒水,打造今晚豐盛的晚宴。然而怎麼一直都沒有看見Tama Lian父子兩的身影,他們剛剛明明就只在我們身後不離幾分鐘的距離?!但大家也沒有過多的擔憂,只認為無論如何他們就是一定會出現,只是有什麼事暫時耽擱了。

營地打造好之後,我與堂弟Taqai趕緊趁天未黑之前到溪邊撒網捕魚,因為過去常聽老人家說郡大溪的魚多到你還要把魚群撥開才能夠撈到水洗臉,所以我們還特地買了張八卦網,心裡期盼晚上可以痛快地大吃高山溪魚,或炸或烤或煮湯都好,只是我們都搞到全身溼透了,天也黑了,卻只有網到小魚兩三條,只好安慰自己可能是天黑了,或天冷的關係,魚群都躲了起來,但也有點懷疑老人家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總之有點不甘心,明天再來。也在那時候才看到叔叔他們跟上了,原來當時他們發覺爐火似乎就快要熄滅,發不出一絲絲的柴煙,也失去了應有的熱度,同時開始下起了雨,兩人決定停下腳步,緊急處理不該也不能熄滅的爐火,只是打火機也溼了,怎麼都打不出火來。

「差點就熄火了呢!」堂弟很用力的說:「想說奇怪怎麼好像沒有火了,如果熄火真的對不起祖先,我們這次來就失去意義了!」這是真的,此次返家最大的意義就是把火送回老家去,沒有了火,就失去了返家的意義。所幸有叔叔這樣非常善於弄火的獵人,我沒有在現場,但我可以想像叔叔如何透過畢生的野外能力把爐火復燃,之後才又跟上來與我們會合,到了營地之後把爐炭扔入已經燃燒旺盛的營火堆裡,象徵這營火就是從家鄉帶來的爐火所點燃的。

每一餐我們都敬虔地雙手合十低頭禱告,在這樣荒野的天地裡,向上天獻上感恩,祈求平安,而每一次可以抵達營地,並且弄上可以休息與用餐的環境,那種居所的溫暖雖然只是暫時的,但卻會令人不禁心生感恩,感謝上天的保守與祝福。

P14. 第二晚在郡大溪邊的營地

是晚,打在帆布上的雨水突然變得更為磅礡,感覺遮天的帆布似乎搖搖欲墜,還好沒什麼風勢,只是雨水就積在我們頭上,只好偶而用登山丈撐起,讓雨水從邊緣流出,但又擔心淋到自己,還好營地旁邊的營火也在雨水中持續燃燒著,不容易讓雨水澆熄,因為後來叔叔Tama Lian父子兩又不知道從哪裡又扛來一堆巨大的木頭,讓柴火燃燒得很旺盛,雨水也澆不熄,一直到天亮。我也更能夠感受到在這荒野中,火與人的關係,試想若沒有火,我們在這樣蠻荒又大雨的處境中會是多麼危險,沒有火就沒有溫暖,夜裡也沒有亮光,整個世界完全為黑暗與荒野所吞沒,沒有火就難以煮食,也等於食物斷絕;然而有了火,這一切都會改觀,進一步來說,有了火,一個暫時為家的居所就成形了。於是我們就可以在這下著大雨的冬夜深山裡,挨著營火與夥伴們輪杯著白乾,天南地北的聊天,時而仰天大笑,還時而有些小爭執,暫時遺忘了沿途的疲勞!

叔叔Tama Lian說了個25年前的故事,說有一位長輩本身因為身體肥胖後來體力不濟,走到這裡就再也走不動了,最後只好決定將他一個人留守在離此處上游約三百公尺遠的另一處營地,其他人則在現在我們紮營的這個地方過夜等待明日出發,這彼此之間有個峽灣,因此彼此無法照望,加上滔滔的水流聲,更無法聽到彼此的吶喊。後來不知道是真的遇到鬼妖,還是那位叔叔自己嚇自己,據後來的人闡述說當時這位長輩一個人在那裡過夜時,突然出現兩個山妖攪擾,而且都是女的,非常囂張的在他身上來來去去,搞得他整夜根本就無法入睡,甚至驚聲尖叫,但無人聞問。後來當大家再回到那個營地時,發現已經嚇得失魂落魄的叔叔在那裡插上了一支自己製作的十字架,而且從此再也不想談及任何關於返家的種種,說老家都是鬼。相信對於這位長輩而言,他必然是遇到了非常駭人的情事,但這後來也成為部落族人茶餘飯後談笑的趣事,說他在中央山脈老家裡設立了第一間教會!

8、 橫越兇猛的郡大溪

2018/02/08清晨醒來,雨勢也變小了,但看這雲層今天應該還不至於轉晴,接下來我們的目標就是我們的老家Pistibuan社了,但郡大溪主溪水勢非常寬大湍急,小獵人Usung嬌小的身材必然難以涉過,因此領隊堂兄Buaq下達小鄒與Usung兩人就留守營地,並預定今天晚上就會返程與他們會合。我看兩人都面有難色,都很想跟著團隊進出,尤其Usung不願與父親分離,但他仍然很勇敢地不輕易說出,小鄒則表達會為我們預備晚餐,並且會帶著小獵人去釣魚享受山林休閒時光。

他們兩跟著我們走到郡大溪支流與主流會合之處之後,就目送我們繼續前行。在我們整頓裝備時,堂兄Buaq正測試著這水流匯集之處是否適合涉溪,他找了比較平緩的地方,並且試著涉水走去。郡大溪其實就是濁水溪上游的主要支流,「混濁」正是它們的特色,尤其下著雨更為混濁。幾番測試後,堂兄Buaq揮揮手示意在這裡水勢兇猛無法涉溪,於是我們一行六人以及沙士就開始往上游往南邊方向移動,這隻沙士其實也不是什麼獵犬,牠是一隻拉布拉多犬的混種,個性很溫馴善良,叔叔也說這是第一次帶牠出來體驗,所以沿途牠的吠叫聲近乎一種哀號,大概是被這溪谷可怕的景象給嚇著了,大家也開玩笑說有時候牠衝進草叢裡,其實是要警告動物這裡有獵人,說牠是一隻滿有愛心的狗,說難怪逮不到什麼獵物。

P15.順著湍急的郡大溪溯溪而上

我們約走了不到一個小時,前面上方就可以看見一座已經荒廢得只剩下兩條鋼索劃過天際的望安吊橋,幾十年前人們還可以直接走過吊橋來回郡大溪的兩岸,這樣就可以縮短很多的路程。

後來走在很前面的堂兄Buaq與Atul已經成功涉溪,並且就在對岸等我們,堂兄揮著手指示著我們某一段水域比較安全好走,我們都是山上長大的孩子,從小就在溪谷溯溪玩水,對我們而言涉溪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縱使有一些危險總是可以脫險,我心想這應該沒問題。於是我們後面四位就一個挨著一個的踩進水裡,由我帶頭,還走不到一半時,水底下的水流之洶湧霎時讓我心慌,我有預感我的下盤恐怕無法抵擋得了這水勢,二方面我所背負的鋁架也造成了很大的水阻,讓我走的更為吃力,而且我還沒有正式走到水流最為強勁的水域,再前進一兩步之後,我立即向身後的堂弟Taqai求援,讓他知道我不太行了,他趕緊湊上來扶住我,並且用力地把我推向岸邊,當進入最猛的水勢之時,他自己似乎差點也站不住腳,所幸過了最凶猛的水域,對面的夥伴也及時拉住了我,讓我安全上岸。

與此同時手持爐火的堂弟Nieqo也陷入了困境,就當我在水中險些滑腳時,在後頭的堂弟可能也受到了驚嚇,突然滑了腳,所幸他的父親Tama Lian及時抓住了他的衣襟,只見他載浮載沉地在大水之中,情況甚是危急,此時堂弟Taqai也立時折返協助,但堂弟Nieqo仍然心繫著爐火,只見縱使掙扎於大水之中,他竟然還支手高舉爐火,不容大水淹沒,完全將自己的生命安危置於身外,那一幕將永遠印在我心靈深處,不會遺忘。Taqai及時抓住了Nieqo,並且一把手接過爐火,然後再徹回對岸去。堂兄Buaq再次指揮大夥們,再往上一點水勢看來更為平緩,他與Atul兩人也都進到水裡面準備在那過程中扶助堂弟Nieqo涉水,這一趟果然就順利了許多,很快的大夥們都安全上岸,結束了危險的涉溪過程。為了補充體力,Buaq下達就在此地休息一下,堂弟Taqai立即就地打造中餐,讓大夥暖活身體。

堂弟Taqai後來回想這一段時,他說:「那真是生死一瞬間……。我其實也很擔心我自己會不會被水沖走,但看見兄弟們有需要,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當我拿到那個爐火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我們的祖先、上帝就與我同在,我就不再害怕,也不再動了,我就定住了!」我親眼見證這一幕。

P16.兄弟們相互扶持涉過水勢兇猛的郡大溪

就在此時,山坡上突然出現兩三隻黃喉貂不知是在尋覓什麼,看見有人類似乎也不怎麼害怕,繼續搜尋牠們所要尋找的,其中有一隻體型比較大隻的,跨上橫倒突起的枯木像是端詳我們這群人類,後來又突然俯衝來而一隻倉皇奔逃的山羌,在牠身後又緊追著另外兩隻黃喉貂,前面剛剛看到的那兩三隻也立即兵分四路展開圍捕行動,推測至少有五六隻黃喉貂正在獵捕著這隻山羌。獵人Atul看見獵物,趕緊抓起獵槍尋覓山羌的身影,但那隻體型比較大的黃猴貂發出了聲音,像是在警戒我們這群人類那是屬於牠們的獵物,堂兄Buaq也揮手示意不要輕舉妄動,後來因為再也沒有看到那隻山羌的身影,獵人Atul收起了獵槍,之後這群黃猴貂也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裡。

“Tina a sangan a!”(剛剛那隻是母親)堂兄Buaq如此說明:“ma engkun mai qanup a, tanpi-pia engkun, sin tina ta ka al muaz`in 指揮指揮 tu makuaq, mapa sangan a 警告pa ita tu kamaq maqalav!.”(牠們出來狩獵通常是成群的,就是那個母親在指揮著牠們要如何,她剛剛就是在警告我們不要搶牠們的獵物!)

“Na uka dengaz`in a sakut a.”(那隻山羌完蛋了!)叔叔Tama Lian這樣補充,並且提出了他的感想,“Asa ata kopaun amin`un tu silisili`i sinap sakut`un, altupa nitu madia, qaitu mai mintas`a isang`a, na`maqtu tupa amin.”(我們也要像是黃猴貂一樣,雖然人數不多,但只要我們團結一心,沒有什麼作不到的。)叔叔這樣講一方面是判斷為何來的路上森林異常平靜,沒有能夠如預期的聽到許多獵物的叫聲,認為可能就是這群黃猴貂整主宰這片森林,造成如水鹿、山羊與山羌等動物數量減少,二方面黃喉貂正是一種具有獨特集體圍捕習性的動物,尤其以山羌為主要獵物,所以在布農人的語言裡就直接叫牠們是“sinap sakut”(追捕山羌的),這也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一場黃喉貂集體獵捕山羌的畫面,正如牠們的名字一樣,那場面真是驚心動魄,這群黃喉貂團結起來真的足以稱霸整片山林,叔叔另外又補充到:“paqpun asa tu heza Bunun!”(所以說一定要有布農人!)意思只有獵人才能平衡這一切。

P17.被布農族稱為sinap sakt(追捕山羌)的黃喉貂

吃過餐後,堂兄Buaq吩咐堂弟Taqai在此地留下一些糧食,以便傍晚返程時就可以在此用餐,我們也留下一些裝備,讓負擔輕省一些。但從這溪底到溪邊岸上的陸地是一大段極高的崩塌地形,在我看來我還真不知道這該如何走上去。

“Ngaus`ang ata lansan`i 獸徑 tun mun hulung!”(我們先跟著獸徑上去!)堂兄發出了這樣的指令。

於是我們就跟著表弟Atul的步伐沿著獸徑往上走,這是我第一次走這樣的路,還真沒想過獸徑也是一種路,可能是因為牠們經常會從山裡走到溪谷喝水或活動,自然就會走出一些路徑,若看錯就會走進獸徑裡而迷了路,許多山難的發生也跟此有關,但在獵人眼中獸徑是山裡辨識方位重要的參考資訊,獵人就是這樣可以解讀自然並且與自然溝通的一群人。

走過溪岸之後,再來的地形同樣都很陡峭,再往右邊移動時才發現底部的河谷是一處峽谷彎道,在長年強勁的水流衝擊之下,我們腳所踩踏之處有部份其實是懸空的,你都可以看到有一些光是從地表透上來,只因為有樹根盤據,所以表面上還有一層淺土,但長不出什麼草來,這樣的地勢必然無法維持太久,只希望不要在此時就崩塌。唉,想到這裡我的腿啊已經有些許顫抖了,再加上這裡沒有什麼草木可以讓你抓,一失足就立即成千古恨,我心裡暗自發問:難道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嗎?

9、 歷史的滄桑與情懷

通過那段險境之後,25年前來過的三位夥伴開始恢復了對這山形山勢的一些記憶,但仍然需要找路,因為這裡已經為人所遺棄了八十年,上一次也是25年前的事了,這樣漫長的歲月環境地形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我仍然可以透過一種想像來想像當時這裡的熱鬧,因為沿途多有緩衝土石的傳統人造擋土牆,那樣的地形過去通常會是小米田,以及時而穿梭著一些還滿寬敞的山路,可見當年這鄰近的聚落彼此往來是很熱絡的。

走過一處相對寬廣平緩的地方,叔叔Tama Lian說這裡應該是老人家所說的蕃童教育所,也就是日治時期的小學學校,若我記得沒錯,這裡就是被稱為U`buan的地方,學校就在這裡,這裡同時也是我的祖先在Pistibuan社之前的舊社,我祖先更早的家園。

U`buan就是古時“manaq vali”射日傳說中太陽墜落之處,傳說是這樣說的:

相傳這個世界一開始就是兩個太陽的世界,當一個太陽日落,另一個太陽就日出,於是那個世界終年都是白晝,沒有日夜更替,沒有夜晚,更不會有月亮與星星,是一個永恆白晝的世界。有一對夫妻帶著他們的嬰孩到田裡耕種,擔心孩子會被太陽晒傷,於是把孩子放到一棵大樹底下遮蔭,鋪上一塊布,還用乾草遮蓋。工作期間夫妻倆不時回首看看孩子的情形,然而快到中午時,怎不見孩子有任何動靜,於是過去查看,竟不見孩子的蹤影了,怎麼翻找都找不到孩子在哪裡!最後才發現孩子竟被曬成了一隻蜥蜴。

憤怒的父親展開了獵日的行動,他走了一片汪洋大海,世界的盡頭。當太陽升起時,他朝太陽射了三支箭,最後一件射中太陽的左眼,霎時在空中噴出了滿天的血滴,那些血滴就是後來綻放滿天的星斗。這太陽因為失血過多,就成為了後來的月亮,自此世界開始有了日夜更替。變成了月亮的太陽就掉落在台灣中央山脈郡大溪谷上,祂坐在那裡痛苦的哀求是否有人可以借祂一塊布來擦拭受傷的眼睛,那位父親將身上的一塊布借給月亮,遮在月亮的眼睛上,這也是為何月亮全圓時,左半邊像是瘀血的模樣。

後來月亮想抓住射傷祂的人,但人類的身形太過微小,月亮的手掌太大了,怎麼抓也抓不住,於是月亮沾了口水把人像是螞蟻一樣的黏了起來,然後跟人類展開了對質說:你為何要傷害我?人類說:因為你們兩個太陽把我的孩子曬成了蜥蜴,我要報仇!太陽卻說,你的孩子會被曬成蜥蜴完全是因為你們自己疏於照顧,我給你們兩個太陽,賜給你們那麼多的福澤,你們竟都不懂得感恩,這就是為何你們時常發生有人會變成動物的緣故了。

聽月亮這樣說,人類自此知道是自己誤會了太陽,於是懊悔的趴在地上認罪,所幸月亮沒有降災,反而賜下小米種子,並教導人類要在每月月圓之時,進行祭典獻上感恩。這位父親返鄉後,就將月亮所吩咐的教導族人,並開始帶領族人播種小米,以及進行每月各樣的歲時祭儀,於是布農人就此走向了小米文化的社會生活。

以上的故事至今仍然流傳在布農人的部落裡,而在我們家族流傳的就是這月亮當時就是落在這個地方,並且坐在這裡與人類對質,所以我的祖先稱這地為U`buan,意思是「月亮墜落之處」。據部落耆老口述,因為月亮因為坐在那裡,祂所坐的地方呈現了半圓形的地貌,月亮當時還撬著二郎腿,並且柱著一根拐杖,所以地面上有一支腳印與拐杖印,更鉅細靡遺的描述是,因為這月亮是公的,所以祂屁股坐的地方還有兩顆睪丸印,這讓我深信這傳說是真實的。

如今舉目望去雖已不見昔時番童教育所的場景,但我耳中彷彿聽見了小朋友嬉鬧的聲音,也浮現以前老人家分享他們年幼時就學的情形,說居住比較遙遠的同學必須都要住到學校宿舍,住校期間他們都會自己種菜,餐食也都是師生自己料理準備,他們就在這裡學習許多新的知識,包括日語、數學以及自然科學等等,每到下課時間學生們就會拿出傳統的陀螺出來互相競賽,因為布農人傳統陀螺是用構樹的樹皮所製作的皮鞭鞭打才旋轉的,所以非常適合用來較勁,是標準的戰鬥陀螺,可以想像那熱鬧的場景。到了週末返家,老師也都會發給孩子們一小袋的白米回去跟家人分享,當時的年代可以吃到白米是叫人非常興奮,已逝的叔公Qodas Bali就這樣形容:

“Nanu tu hansum dengaz, kadimanu tuza maun!”(就是那麼的美味,很珍惜的吃!)

我把它想像成我們年幼時第一次吃到麥當勞那種興奮的感覺,認真想其實不是特別好吃,但那種食物就象徵著一種時代的潮流與魅力。

P18.充滿歷史滄桑與情懷的U`buan(月亮墜落之處)

Qodas Bali還說後來最疼愛他的老師就要回去日本了,他非常的難過,全校的學生都捨不得老師離開。老師離開之後,師生兩也時常通信聯絡,信上滿滿的都表達著對彼此的思念,思念太深還會流下眼淚,終於有一天得知老師真的要回來了,Qodas Bali每天都會在吊橋的那一邊等待老師出現。如今走到這歷史空間的現場,再回想老人家所說過的這些往事,更讓人猶然生出一股歷史的滄桑與情懷!

再走上去的一處彎角,突然撇見一棵正盛開梅花的梅樹,舉目望去的山林裡就這麼一棵,霎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樹上,讓人不禁感動莫名。不多人知道的是當我們說布農巒社群的這個「巒」時,其實是源自布農語的Tak Banuaz的音譯,原意是:居住在長著梅樹地方的人。於是我就開始想像,古時候我們的祖先從西部平原遷移到中央山脈時,就在這樣的荒野大地中邂逅了如此美麗、獨特的花兒,或許也單單只是這麼一棵樹,但它卻是冬天唯一盛開著美麗花朵的樹,是如此的叫人驚豔,於是就用梅樹bunuaz之諧音banuaz命名了這個地方。這個詞同時與“binanoaz”(女人)以及“manoaz”(美麗)擁有類似的詞根,可見當時祖先就將它視為美麗的象徵,如此的地方命名後來也成為了我們這一群人共同的地方認同、地方歸屬以及社群識別。若按照嚴謹的翻譯與文化詮釋,Tak Banuaz人應該的中文翻譯是「梅社人」,這樣整個生態、文化與歷史的意涵都被包容了!

P19.邂逅老家路上的一棵正盛開的梅樹

“反正han`in hulung ta, muaz nitu niap tu isak`a dan i!”(反正就在上頭了,只是就是不知道路在哪裡!)叔叔Tama Lian像是在說笑話,卻也是事實,但至少肯定目標就在上頭了。

橫斜著稜線往上攀走,之後經過一處高大的二葉松林,我們停下腳步在此暫時休息一番,突然身後的雲層撥開,看見後面的風景真是壯觀險峻,原來我們身處於非常高聳的峽谷之中,而洶湧如萬馬奔騰的郡大溪就在峽谷底下奔流,背後的山勢是高聳垂直的山壁,睜眼看著這極深的峽谷,讓我感到有些壓迫感,我立即再往後站些。這之後我們又走到沒有路的路,此時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後悔的餘地,而且地勢更為陡峭,甚至有時連踩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們應該是走上了這座山的崩塌面。於是你必須要喚醒身體各樣感官功能,耳聽八方、眼觀四方、步步為營,隨時判斷周遭各種有利於自己的環境,如樹根、樹枝、岩石或一般花草等等,如果沒有任何可供輔助的事物,最後還有勇氣與運氣。在這之前堂兄Buaq也警戒我們若發生任何危險,首先就是要能夠脫身、脫離險境,保命第一,因此我刻意的把身上的鋁架鬆開,以免萬一真的發生跌落山谷的情況時,就不會被自己的鋁架所纏累,並且讓自己迅速脫離險境。偶而回頭看看提著爐火的堂弟Nieqo是否安全,心想要換成是我可能更難行走了,心裡還真感謝這位弟弟願意擔負提火的責任,而且是如此的無怨無悔。

終於我們翻過了這段崩塌地形,再沒多久就正式的抵達我們的老家Pistibuan社,一如我所預料的這邊的山勢是平緩的,我們剛剛的確就是走上了這山的崩塌面,如果稍微繞個路應該可以走得更順暢些。才休息沒多久,突然在底下傳來一兩聲水鹿的咻咻叫聲,這群獵人立即瘋狂且無聲的追了過去,彷彿忘了才剛走過那段辛苦的路,但最後還是沒有什麼收獲,只能說是虛驚一場。

P20.昔時先人出草之後擺放首級與舉行祭儀的地方

“Iti a qabas madengaz maqavas padangian`i bungu, iti a meqavas tu mamangan muanpuk, iti kauni lusan, nitu pulumaq`on!”(這裡以前就是出草放置頭顱的地方,出草的勇者會在這裡聚集,在這裡舉行慶祝儀式,不會帶回家!)

叔叔Tama Lian在一處長著許多彎彎曲曲枝幹的一棵樹下做了如此的說明,Tama Lian還說25年前在這裡拍的照片,還出現了一些靈異現象,言下之意就是這些鬼靈的顯現,叔叔Tama Lian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但他也很堅持祖靈的觀念,但這祖靈不是那種擁有神祇位格受人崇拜的祖靈,單單只是「祖靈的靈魂」的意義,這是布農人真實的生命觀。堂弟Nieqo提著爐火走到那樹下,用天主教的儀式為那些被砍頭顱的靈魂祈禱,在天主教的觀念裡,在世的信徒可以為居留在煉獄裡的靈魂祈禱,盼望耶穌基督搭救這些靈魂,不下地獄反可上天堂,爐煙就在那裡緩緩的上騰,彷彿一句一句的祈禱聲飄向天主。

10、 當狼煙激起的時候,我們也真實的回家了

我們慢慢的往下方走去,沿途開始看見一些石版老屋,叔叔Tama Lian說比較上方的這一些都是屬於Soqluman Daing(大)家族的老屋,我才知道原來老家Pistibuan社不是只有我們Soqluman Tikis(小)。而事實上根據我所聽來的,最開始居住在這裡的應該是Soqluman Daing家族,我們這群Soqluman Tikis是隨後被Soqluman Daing所接納而跟著遷移到過來的,不過Soqluman Daing以及Soqluman Tikis這兩個家族其實都來自Soqluman本身,是同一個根源,是一家人。

剛剛衝去追獵水鹿的夥伴們都已經抵達我們自己的老家,他們也已經開始展開環境的整理,我很用力的端詳眼前的老家,試圖在心靈裡拉出一條維繫彼此之間的一種思緒,也就是那種可以讓自己情緒澎湃的思緒,但此時我卻異常的平靜,沒有任何激動,反而多了些許的喜悅,可能就是那種我曾在某處文章讀到的「唯有回到原鄉,我的血液就不再沸騰!」的踏實感,我已置身於老家,回到了根源,思緒不再混亂,於是靈魂也得到了安息!

老家這片緩坡地長著一群巨大的樹木,主要是dakus(樟樹)與panada(破布子)兩種樹種,據稱這些樹就是當年被集團移住時,日本人分送給我們的祖先,要他們種植在家園的附近,以後返家時就可以知道這裡就是我們的家鄉,那是一種識別,換句話說這些樹也已經足足有八十年的樹齡了,它們彷彿就是在這裡守護,等待著主人返家。

堂弟Nieqo立即跪在地上,口中彷彿唸唸有詞地在祈禱著,然後將爐中的炭火傾倒在柴堆中,趴在地上緩緩地吹拂,不靠打火機或噴燈的輔助,一直到開始有柴煙冉冉升起,之後火勢漸大,大家再把所清理的雜草雜木堆放在營火上,一時濃濃的狼煙就在我們老家Pistibuan社上騰,一直到這個時候,我們才真正的完成了此次返家的任務,象徵把八十年前帶去望鄉部落的火再次帶回了老家,讓老家再次激起了狼煙。

“Pisaqousul`in, tuna lumaq`en ata amin!”(狼煙激起了,我們也回家了!)

也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能夠具體的理解我們的老家被稱為Pistibuan的意義了,“pistibuan”就是「施放狼煙之處」的意思,相傳古時巒社一帶,負責執行歲時祭儀的祭司都會在祭典將要舉行時,確認了各樣的徵候之後,就會走到這裡點燃柴火升起狼煙,周知各個山頭家族祭期已經到了,必須放下手邊工作預備過節。除此之外,這裡也是施放戰爭訊息的地方,相傳古時我們的祖先就曾與Tanaul(鄒族)以及Sazusu(矮黑人)有過激烈衝突,人們就是在這裡施放狼煙召集眾家族與眾族人的力量抵禦外來勢力的侵犯;如今我們就在這裡再度施放狼煙,但周遭山頭的族人都已離去,只剩下滿山被遺忘的聚落遺址,但相信祖先的靈魂會看見,山也看見了,總之無論如何,Pistibuan社的狼煙已然激起!

P21.整理老家環境並讓狼煙激起

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同時也必須要在天黑之前離開這裡,回到昨晚的營地與另外兩位夥伴會合,於是我們選定了其中一間家屋作為代表,我們整理家屋的周遭,清除掉雜木雜草,然後再把帆布搭在家屋上,象徵著家屋的修復。整理家園、家屋,甚至進一步修復家園、家屋,以及恢復老家原有的榮華是我們未來的目標,但這需要長期的實踐,此行我們則是先把回家的路走出來,把火帶回老家,讓狼煙再度升起來,並且象徵性的清理一間家屋,讓祖先看見我們的決心。

“Deza mu a Neqou me`lumaq`on!”(Neqou你們的老家就在那裡!)兄長們彼此在討論這些家屋是屬於誰的時候,叔叔Tama Lian指著巨大樟樹幹後面的家屋說,那是我們的老家。

趁著空檔我就走了下去,我帶著一顆遊子返家的心情正式地從家屋門口進入屋內,家屋中間長出了一棵還滿粗大的雜木,屋外庭院構造都還很清楚,祖先就是在這裡曬小米農作的,而真正的主屋其實不大,但都可以擠上好幾個人口,而我的父親就是在這間家屋出生的(1938年的秋天),按傳統而言他出生時的臍帶就埋在這家屋裡的,表明這裡是他的家園,是他的歸屬,只是出生後沒多久也在當年因為集團移住的政策,父親就在奶奶的襁褓中跟著離開了老家,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P22.彷彿才昨日發生的老家牆面

我突然意識到25年前父親第一次回到自己出生之地時,內心應該是無比的激動,只是他慣常壓抑內心的起伏,一定不會輕易表現出來,而我到了這裡之後我也才意識到我的父親一定非常也思念他自己的父母親,就好像我們很思念父親一樣,尤其祖父母是那麼早就離開了父親,留下他一個人成為了孤兒,那樣的生命充滿了委屈與疑問,也充滿了哀傷,父親一定有許多的話想要跟自己的父母親說,但都隱藏在靈魂的最深處,而我也相信到了這裡父親激動的血液也應該得到了某種安撫與釋懷,生命得到了答案,想到這裡我眼眶都溼潤了。

然而很奇妙的是老家有一面牆,竟然可以在長達八十年的歲月裡還保持著乾燥,與大部分石板牆面所呈現潮濕、生苔的現象有著天壤之別,這面牆彷彿還只是最近甚至是昨日才堆切起來的,你甚至還可以感受得到那彷彿昨日歷史的溫度,祖先的手昨日還在那裏,為家人打造可以遮風避雨、養育兒女的家屋,那美麗的牆面在這頹廢不堪的舊居家園裡,更像是盛開在歷史洪流中一朵美麗的花兒一樣,不願被歷史所吞沒,象徵著一股生命力,讓我心激動。我喃喃自語地介紹自己說:

“Tama qodas, ma sak a isia Tian tu uvazaz tupaun tu Neqou, peti ala i nas Neqou dengaz, manaskal nak a isang maqtu anatalaun mu munlumaq! ”(祖先啊,我是Tiang的孩子叫做Neqou,是傳承自曾祖父Neqou的名諱,我很高興你們可以接納我們回家!)

上頭的家屋在大家齊心協力的整理之下,已經大致清理乾淨,並且也搭上了帆布,不讓房子任意的被日曬雨淋,象徵我們重建家園的那顆心。之後叔叔Tama Lian帶著我們進行傳統pakaun(給食)的儀式,把從山下帶來的豬肉與小米酒擺在一面石板上,這些肉與酒就是要獻給祖先吃的,我們也一一的斟酒,並倒一些酒在地上,象徵是與祖先共飲酒一般,並且自我介紹我們是誰的孩子,讓祖先認識我們,更獻上無限的懷念與感恩。

P23.獻給祖先的酒食

之後堂弟Nieqo開始在家屋外的廣場上來回撒播從部落帶來的各樣傳統農作種子,有小米、紅黎以及各樣豆類農作都有,好像我們也實際地回來進行了傳統耕種,重新恢復家園的生機,甚至期待當明年我們再來時,還真的可以看到一些農作已經結實纍纍了。雖然短暫停留了不到半天的時間,但我們用八十年前帶來的火種燃起了狼煙,宣告古老的Pistibuan社,這古稱為「施放狼煙的地方」,就是我們的老家,我們從來沒有遺忘。

此時我突然我想起了日本人類學家鹿野忠雄最後一次(1931年)深入布農蕃社的紀錄,他說:「當時有一位布農人在我面前豪語:『我們的居地有山川之險,小米的存糧豐富,日軍攻進來時,不惜一決死戰!』」或許此段豪語在日人如鹿野眼中是狂妄而微不足道,而且絲毫不知世局已變,面對強大的帝國勢力,小小一支蕃族豈能螳臂擋車?但「家園」卻是足以帶給當時我們的祖先這樣的自豪,那種自豪縱使無知,卻是與生俱來對家園完整的想像,我為這樣的豪情感到驕傲。

P24.我們在老家仰天報訊、報戰功告慰祖先

天色逐漸的變黑,森林裡頭的家園也更為幽暗,霧氣漸濃,我們一起站在燃燒狼煙之處,由我帶著大家用傳統Mava-vai吶喊仰天報訊,好像告知先祖我們就在這裡,並且整理了家園,要他們放心我們都很好,之後我帶著大家用報戰功的方式敘述此行雖艱辛,所幸有先祖護佑,方能平安抵達,獻上感恩,也榮耀自己的家族!

Hoi~yana tu~o hai~yaya o~ho~
Hoi~yana hoi~yana tu~o hai~yaya o~ho~
Hu huhu
Tuma nanu
Is sa eqdi
Inu danan
Suna iti
Sina adas
Tama dengaz
Uninang dau
Soqluman
Pistibuan
Hu huhu

(唬 呼呼
自然真誠
歷經艱辛
走過的路
到達這地
皆由帶領
我老祖先
獻上感恩
索克魯曼
狼煙之地
唬 呼呼)

11、 別了,老家

我們幾位大男生,幾位Pistibuan社人的後裔,感動的相互擁抱,這大概也是我們這群男子此生第一次如此感性的互相擁抱,在獻上對彼此的感恩與祝福之後,再次踏上返程的旅途。此時天空開始落下絲絲雨滴,我回首老家再看最後一眼,心想也許祖先也跟我們一樣依依不捨吧,他們一定會說這些孩子怎麼才來一下卻又要離開了,那不捨之情就如同瀰漫在森林裡的狼煙一樣,糾纏著彼此,也像此時絲絲的雨滴,讓眼角不知是雨是淚。

然而,另一方面我更擔憂的是那令人膽顫心驚的來時路要怎麼走回去!?當下我只好坦白地跟向堂兄Buaq表明我不敢走最開始上來的那一段路,尤其現在已經天黑,更無法掌握週邊的環境,而且那裡一點可供輔助或捉抓的東西都沒有,一滑腳就會直接就是落到湍急險峻的溪谷底下,堂兄也點頭表示理解。

回程依然由表弟Atul帶路,然而發現天黑了下午最後那一段崩塌險地似乎也沒感覺那麼危險了,可能是你也看不到周遭環境,或者也產生了對這種地形的一點經驗,雖然情況還是一樣,但我就能夠更為大膽的踩下腳步。後來走到二葉松木林區時獵人終於獵到了一隻飛鼠與一隻山羌,兄長們說這是祖先送給我們的禮物,也的確來時的路上都沒有遇到什麼運氣,卻在完成返家回程後有了這些收獲。堂兄Buaq一如我所期待的沒有走到最開始的那段坡地,再另開了一條路走回溪谷岸上,最後我們再次從來時的獸徑走回溪邊早上休息的地方,此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堂弟Taqai立即張羅晚餐,堂兄Buaq與表弟Atul也著手處理所獵獲的動物,這下晚上有得加料了,而叔叔Tama Lian父子兩又再次展開撿拾柴薪、升起營火的工作,堂兄下達用過餐後就要下水涉溪回程。

其實我是害怕的,尤其想到早上來時的經驗,但沒有辦法,要回家就是要通過涉溪這段,而我也已經預想若真的再次陷入危險,就如堂兄所說的,最重要的就是要脫身,讓自己脫離險境,因此我想像的是若真的被水沖走,我就會先把背上的鋁架脫掉,那些衣物、裝備甚至手機等等都是身外之物,丟了也就算了,然後無論如何就是拼命的往岸上游去,保住性命,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就是要涉水而過。

就在用餐的時候,堂兄Buaq敏銳的察覺這溪水的聲勢似乎比來時還要洶湧,甚至還時常聽到石頭碰撞的聲音,覺的不太妙,於是他與表弟Atul就溪水邊堆上了一些石頭,用這些石頭來判斷水位的變化,待我們吃完晚餐約一個小時之後,堂兄再過去查看,發現水位有明顯上升的趨勢,可見溪水是逐漸漲滿的,而且溪水看起來變得更為混濁,堂兄說明可能是上游降雨或是融雪所致,造成溪水暴漲,現在若是冒險涉水絕對非常危險,因此他再次下達今晚不涉溪,就地紮營,明日再返程。

P25.堂兄Buaq與Atul來回探測郡大溪水勢

聽到這消息,我自然是鬆下了一口氣,但另一個問題是我們要在哪裡紮營?加上我們最後的一張帆布已經留在老家那裡,無法遮風避雨同樣也很危險,加上天氣是如此的寒冷。叔叔Tama Lian建議不如再走回去岸上的森林裡,他的意思是縱使沒有可以遮蔽的地方,反正森林裡木頭多,生火就可以保暖,不致於造成失溫問題。但領隊堂兄自有自己的主張,他與Atul找到了一處可供過夜的山壁底下小空地,傾斜的山壁還可以遮擋一點風雨,總之大家就身體挨著身體互相取暖度過寒夜。一聲令後,我們就開始轉移陣地,也用鐵盆把營地的營火轉移到山壁底下,我則棲身在堂兄與表弟之間,大家一起挨著睡。

也在此時Tama Lian父子兩又開始來回奔波找來了好幾根粗大的木頭,就在我們半夢半醒之際,叔叔依然持續不斷地用盡各樣的方式要把火給升起來,有時看到他在削木片,有時看到他伏在地上吹氣,我還看到他切斷自己鋁架上的橡皮帶來加強火候,總之你就是看到一個非常善於弄火的獵人透過一種耐心、經驗與意志,彷彿打造某種藝術品一樣,若不完成決不會停止的決心,最後終於在細雨之下把溼透的木頭給生起了火來,帶給我們溫暖與亮光。

坦白說這地方是非常的難睡,因為地面不是很平坦,甚至還有些石頭,只好不斷地扭動身體尋找適當的角度棲身,晚些身邊的表弟也不斷地擠過來,最後他只好換了個地方棲身,原來他那邊不斷積水把他的睡袋都浸濕了,還好之後火勢猛烈,帶來了必要的溫暖。此時更聽見溪水越來越猛烈的聲音,慶幸有堂兄這樣專業的判斷,讓我們不冒險涉溪,但就在半夜一兩點的時候,突然有兩三次劇烈的落石聲,感覺就像是我們頭上的岩壁就要崩落砸在我們身上一樣,心想這下完了,靈魂都搶先身體逃走了,還好原來是對面那一邊傳來的,我們這棲身的山壁其實還滿堅固的,後來才知道原來此時正逢花蓮大地震。

P26.在一處大峭壁底下紮營之處

2018/02/09早上醒來,我們就繼續在那裡烤著火,談笑著昨日所發生的種種,越危險的遭遇越能夠成為歡笑的根源,也讓我上了一堂寶貴的野外課程,堂兄Buaq說這若換成一般的登山客至少會死一兩個,的確在這寒冷冬季又陰雨綿綿,沒有遮蔽的荒野中,一不小心都會讓人陷入生死的關頭。叔叔Tama Lian也說這其實是我們的祖先捨不得我們離開,才用這樣的方式挽留我們,有人回應說我們應該要在那裡過夜的,祖先就心想這些孩子怎麼來的突然,又離開的突然,他們都還來不及認識我們這群孩子。確實我們下次應該至少要在老家那裡過夜,好好的跟祖先喝上一夜的酒,讓彼此相處久一點。

吃過早餐,整理好行囊,此次我們是手牽著手互相扶持順利地通過了最危險的涉溪路段,還真的感覺水勢比昨天更為兇猛,還好前後有兄弟們互相支持。之後再往下游走去,在半路上就遇到了昨天下午無法過水的沙士,牠就一直在那裏等待著主人出現,你還真的可以感受得到沙士的叫聲是帶著些許哭聲的,像是在述說牠有多害怕多擔憂,之後到了水流匯集處,再翻過險峻的溪谷我們再次看到搭著藍色帆布的營地就在那裡,柴煙依然裊裊,小鄒與小獵人開心迎接到我們回來,而內斂的小獵人看到父親回來,雖然什麼都沒有說,但眼眶都泛紅了,父親沒有在預定的時間回來,相信他是輾轉難眠的。

我們充分休息之後,整理好營地,每個人都各自包了一團飯糰,作為今晚的晚餐,因為再上去的路上就沒有任何水源可供作餐。回去的路雖然還是那麼的漫長,還要從溪底這裡(800M)上跋到兩千多公尺高的停機坪,但我們已經完成了護火的任務,一切都很值得了,剩下的就是回家。

一直到隔天我們再度來到有微弱wifi的Tongku Tiping(炒鍋山)時,終於天氣短暫轉晴,大夥們再度連上文明,我們也終於可以一賭對面Ludun Qas(東巒大山)山脈上的老家面貌,老家上頭的那一片森林是特別翠綠,因為多為樟樹林,陽光也正好照在那上頭,而更上頭3468M海拔高的Ludun Qas(東巒大山)正是古老大洪水傳說中,聖鳥Qepis(紅嘴黑鵯)啣取火種的地方。遠眺著老家時我想起了這古老的傳說:

古老時代有一條巨大的蟒蛇橫臥在古濁水溪上,水流無法流出,就釀成了毀天滅地的大洪水氾濫的災情,所有的一切都被淹沒在大水底下,只剩下聖山Tongku Saveq(東谷沙飛,即玉山主峰)浮在水面上,更成為了天下蒼生最後的避難所。然而縱使逃過了大水,但因為倉促逃難之下,人們沒有帶足糧食,更沒有帶到火種,冬季來臨,人們更面臨挨餓受凍的困境,眼看孩子們一個個臉色蒼白,像要死去一樣。

就在絕望之際,有人發現另一座山頭Ludun Qas(東巒大山)似有有狼煙激起,於是差遣動物們前往協助取火,但都無功而返。最後是由紅嘴黑鵯鳥用他自己的嘴巴與腳爪啣取火種,在驚濤駭浪中成功把火種帶回聖山Tongku Saveq,但牠全身的羽毛因此被燒得黑焦,嘴巴與雙腳也被燒得燙紅,為人類與天下蒼生帶來了光明與希望。

一直到這裡我終於有種豁然開朗的領悟,你會發現整個在空間與歷史乃至於在文化血脈之交錯橫縱,似乎是連結於「火」這個意象,你也會發現有一種火是實際的火,它為生活帶來便利、亮光、溫暖以及安全感,讓人可以在殘酷的荒野自然中安然居住;但有一種火是無形的,存在於一種關係之間,要讓那火燃燒,最重要的是彼此相愛、互助合作、彼此信任、團結一心,最為典範的就是家人彼此的關係,於是家就會有溫暖,充滿愛;但如果家人彼此疏離、陌生甚至互相交惡,那火不僅不復燃燒,整個世界將寒如冬夜,再也沒有任何的溫度。

連帶地你也將會發現家也有兩種形式,一個實際物質環境的家,就像我們的老家一樣,只要透過實際的行動,你就可以回到那個地方;然而也有一個家是無形的,存在於關係之中,要回到那個家唯一的道路就是恢復家人的關係,讓家人更像家人,我欣慰的是我們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也在此時我看到老家那一邊彷彿有一道狼煙緩冉冉上騰!

別了,Pistibuan我們的老家

願禰狼煙激起不斷

P27.遠眺東巒大山山嶺上的Pistibuan老家

[1] Ala,布農族的命名方式採取祖傳孫的方式,因此很容易產生一群人共同使用同一個名諱的情形,這一群人無論輩分或年紀彼此就互為是ala的關係與體系,彼此會產生獨特的情感關聯。

[2] Tama Umas,tama為父親之意,也泛指父執輩的長輩群,但後頭需要再加上名諱;Umas為布農人男性名諱,Tama Umas即是「Umas叔叔」之意。

[3] Lamongan,布農語,指的是布農人尚未進入中央山脈成為高山民族之前位居西部平原的祖居地。

[4] Me-asang,me為曾經之意,asang為「家鄉」,整意是「曾經的家鄉」也就是故鄉、老家之意。

[5] Pistibuan,為筆者家族之老家,字意是「施放狼煙之處」,位居中央山脈東巒大山山麓。

[6] Qodas,為爺爺奶奶共同的意思,除了直系的爺爺奶奶以及外公外婆之外,這一層的長輩無論男女都會再後頭加上名諱作為區分;因此Qodas Buaq等於「Buaq叔公」之意。

[7] Litu,為「枇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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